七年一觉,何处栽心

休假抽身樊笼外,方识陀螺可停摆。旁观己身混沌局,心锁忽被慧言开。

前路纵有千般雾,不系浮舟亦快哉。七年光阴流水去,但问此心何处栽。


那段长假,成了一段意想不到的自我发现之旅。彻底从工作中抽离后,我做的第一件正确的事,就是为自己找了一位心理咨询师。每周一次的交流,像是在纷繁复杂的思绪中开辟出的一条安静小径,让我得以暂时跳出那个让我深陷其中、无法自拔的泥潭。

长久以来,当我被繁重的工作裹挟,就像被卷入拥堵的钢铁洪流,坐在自己的车里,视野所及之处只有前后左右的车辆,根本无从判断自己身在何处,又要去往何方。而与咨询师的交流,则像是有一双温和而有力的手,将我从那喧嚣的车流中轻轻拎起,带到一座高桥上。从那个旁观者的视角,我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了自己人生的全景图,看到了那条被堵得水泄不通的路,也看到了那些或许可以通往别处的岔路口。

在一次次的对话中,咨询师引导我审视内心,梳理那些被我长期压抑和忽略的情绪。我向他倾诉了长久以来的困惑与挣扎,尤其是对自己深深的怀疑。我总觉得,是不是我自己的问题,是我不够坚韧,无法适应S那种高强度管理风格。咨询师的回答,像一道光照进了我内心的暗室。他以专业的视角帮我分析,让我终于明白,问题的根源并不在我。S的管理方式,那种源自华为的过度强调结果、缺少人文关怀的狼性风格,确实超出了健康的范畴,缺少了对下属最基本的尊重。得到专业人士的肯定,我如释重负。那感觉就像一个长久以来被告知有罪的人,终于等来了无罪的判决。我开始学着正视自己的情绪,承认自己的痛苦,并相信自己的选择。

假期结束,我回到公司,按照之前的约定,CEO T把我调到了另一个团队。新团队的老板W待人友善,彬彬有礼,对我尊重有加,工作氛围也确实缓和了许多。然而,我的内心却异常平静,再也回不到从前那种拼尽全力的状态了。那段被迫暂停的时光,让我看到了另一种生活的可能性。一旦品尝过风和日丽,就再难说服自己回到那个阴云密布的山谷。经过深思熟虑,我意识到我对这家公司、这种文化,已经从根上感到了失望。于是,我再一次走进了T的办公室,提出了辞职。

这一次,我的态度无比坚定。当然,裸辞的决定并非没有挑战。第一个现实问题就是全家的医疗保险。在美国,医疗保险通常与工作绑定,失去工作就意味着失去保障,这对于一个家庭来说是巨大的风险。正当我为此发愁时,一个不经意的细节再次点醒了我。我的心理咨询师,他作为一名独立从业者,并没有雇主为他提供保险。他是在医疗保险市场(Marketplace)上自己购买的。我这才意识到,保险并非只有公司提供这一条路。经过一番调研,我发现,在市场上购买的保险计划,虽然比公司补贴后的略贵一些,但完全在可承受的范围之内。过去几年那些痛苦的回忆,让我觉得为了这点差价再多待一天都极其不值得。最后一个障碍被扫清,我再无后顾之忧。

办完所有手续,离开公司的最后一天,我走出了那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大楼。当玻璃门在身后缓缓关上的那一刻,一股前所未有的释放感瞬间席卷了全身。我站在午后的阳光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压在身上好几年的那座无形大山,终于消失了。虽然前路充满了不确定性,我没有任何工作邀约,对未来要做什么也毫无头绪,但那一刻,内心的轻松与自由,完全压倒了对未知的焦虑。

回头来看,我也特别感谢那些在我艰难时期支持我的同事们。包括CEO T在内的许多同事,都在用各种方式默默地帮助我。当我离开时,与他们道别,心中充满了深深的不舍。很多人告诉我,他们完全不知道我在过去的一年里经历了那么多的痛苦,我完全可以找他们倾诉,他们会尽力帮我想办法。这份善意,让我在离开时,心中少了一分怨恨,多了一分温暖。

只是,当我独自一人,真正静下来回望过去时,一种更深的迷茫又悄然袭来。我在这家公司,倾注了整整七年的心血。这是我人生中最年富力强、创造力最旺盛的七年。我几乎是把所有的热情与精力,都献给了这家公司。然而,在我离职的那一刻,我似乎什么也没带走。简历上多出的几篇论文,在接下来的求职中,似乎也并未起到决定性的作用。我不禁反复追问自己,这七年,我到底在追求什么?如果我能早几年离开,用后面的时间去做一些更有意义的事情,人生会不会是另一番光景?

我的思绪,仿佛又陷入了一片浓雾之中。我看不清过去七年的意义,也望不见未来清晰的方向。我就这样,带着一身的轻松和满心的迷茫,站在了人生的又一个十字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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