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陀螺,回归自我
终日旋转似陀螺,心神耗尽意消磨。案牍劳形无暇日,跨洋会议入梦魔。
忽闻鲸歌醒尘梦,方觉亲情胜旧疴。从此收鞭停不转,静看云起与山河。
最初几年充满了激情与高速成长,但当时间推进到第四个年头左右,一种无形的压力开始像潮水般悄然上涨,最终几乎将我淹没。曾经驱动我前进的兴奋感,逐渐被一种沉重的疲惫感所取代。
工作量如同滚雪球般越来越大。我发现自己同时肩负着三到四个公司级的重点项目,每一个都至关重要,每一个都时间紧迫。更具挑战的是,这些项目大多需要和中国的合作方紧密配合。这意味着,由于时差,我的工作时间被无情地拉长。白天是本地团队的会议和研发工作,晚上则要迁就国内的时间,参加一个又一个的线上会议。每周晚上排满了各种沟通协调会,成了我的工作常态。白天开不完的会,晚上继续开;晚上开完会,白天落下的工作还得加班加点补回来。睡眠严重不足,身心俱疲成了生活的底色。
公司推崇扁平化管理结构,这在初期或许能提高效率,但随着业务扩展,弊端也日益显现。虽然期间我的职位也得到了提升,成为了资深研究科学家,但这更多是名义上的认可,并未带来实质性的团队支持。我依然没有下属,没有自己的小团队来分担任务。所有的项目,从技术研发到项目管理,几乎所有环节都得亲力亲为。在节奏快得惊人的产业界,尤其是在初创公司,产品迭代的速度是以周甚至天来计算的。一个又一个迫在眉睫的截止日期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我,让我时刻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压力大到几乎喘不过气。
真正让我感到崩溃的,是一个重要的产品开发项目。这个项目关系到公司产品能否进入中国市场售卖,我们需要为产品申请中国的医疗器械注册证,也就是常说的CFDA认证。在中国,无论是药品还是医疗器械,想要上市销售给医院使用,都必须获得国家药品监督管理局(NMPA,其前身及俗称之一是CFDA)的批准。这个批准过程极其严苛。监管机构的首要考量是安全性和有效性。产品必须通过设计严谨、执行规范的大规模临床试验来证明产品不仅对患者无害,而且确实有效,甚至要证明其效果不劣于市面上已有的同类产品。
这个过程不仅仅是技术层面的挑战,更涉及到大量的文书工作。需要按照监管机构的要求,准备无数繁琐的申报文档,详细阐述产品的设计原理、技术细节、生产工艺、质量控制、临床试验数据等等,每一个细节都不能出错。这通常需要一个庞大的、跨部门的专业团队来协作完成,涉及研发、临床、法规、质量等多个方面,工作量之大、环节之多、要求之细,堪比大型药企为一款新药申请FDA批准。
然而,在当时的U公司,由于资源有限,这所有的一切,从底层AI模型的开发、调优、部署,到临床试验方案的设计、与合作医院的沟通协调、数据的收集分析,再到最后堆积如山的CFDA申报文档的撰写、整理、提交,所有这些环节,竟然都压在了我一个人的肩上。与此同时,我手上还有其他几个同样重要的项目在并行推进,每天的时间被无数的会议、代码、文档和截止日期切割得支离破碎。我感觉自己像一个永不停歇的陀螺,被抽打着高速旋转,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力竭倒下。
在巨大的压力下,我曾几次尝试与我的上级S沟通,希望能得到一些支持,或者至少是理解。但或许他自己也面临着巨大压力,又或者初创公司资源确实捉襟见肘,他能调配的资源有限,我感觉从他那里得到的实际帮助和情感上的支持都非常微薄。沟通往往是无功而返,问题依然悬而未决。我甚至记得有一次,在和他一对一的会议中,积压已久的情绪突然失控,我竟然在他面前崩溃,忍不住哭了起来。那种无助和绝望的感觉,至今想起来都心有余悸。
就这样,我硬撑着度过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每天的生活就是无休止的熬夜、早起、会议、工作。身体是诚实的,它开始以自己的方式发出警报。我的肚子开始莫名其妙地持续疼痛,起初以为是偶然的肠胃不适,但这种疼痛断断续续持续了一个多月,丝毫没有缓解的迹象。焦虑和不安促使我去看医生。然而,经过一系列详细的检查,包括各种化验和超声扫描,医生也查不出任何器质性的病变。最后,医生看着一脸疲惫、精神紧张的我,推测这很可能是由于长期压力过大导致的躯体化症状,建议我去看心理医生。
遵从医嘱,我找到了一个心理医生,开始了每周一次的心理咨询。这是一个全新的体验。在心理医生的专业引导下,我开始有机会真正地慢下来,审视自己的内心世界和所处的环境。很多时候,我就如同身处拥堵车流中的司机,只顾着眼前的方寸之地,感受不到整个交通系统的运行状况,也意识不到自己驾驶行为的偏差。只有当有机会跳出车外,站在路边,像一个旁观者一样去观察时,才能看清哪里堵塞,哪里发生了事故,是什么导致了整个系统的瘫痪。心理咨询就像是那个把我从车里拉出来,带到路边观察的机会。
通过与心理医生的对话和反思,我慢慢意识到了很多问题。不仅仅是工作环境的压力,也有我自己性格中一些不懂拒绝、追求完美、习惯性承担过多责任的模式。我开始理解,身心的耗竭并非偶然,而是多种因素长期积累的结果。更重要的是,我意识到,我需要改变,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于是,在我拼尽全力将那个至关重要的CFDA项目所需的核心工作完成,包括临床试验的关键部分和主要的申报文档都准备就绪之后,我终于鼓足了勇气,向T正式提出了辞职。T听到我的决定,显得有些诧异,但很快冷静了下来。他并没有立刻批准我的辞职,而是提出了一个挽留的方案:让我先休一个长假,好好休息,调整身心,之后再回来。并且他考虑给我更换团队,认为或许我不太适应S那种高强度、快节奏的管理风格。
这个提议给了我一个缓冲期。我想了想,觉得先休息一段时间,给自己一个彻底放空和思考的机会也好,便答应了。
奇妙的是,当我真正开始休假,彻底从工作中抽离出来的那一刻,身体的反应立竿见影。持续了数月的腹痛,几乎在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困扰我许久的彻夜失眠也得到了极大的缓解,我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了。整个人的精神状态也明显好了起来,不再像之前那样紧绷和焦虑。我开始有时间和精力陪伴家人,做一些之前一直想做却没时间做的事情。
就在这段休息的时间里,一个偶然的经历,成为了我人生思考的又一个重要转折点。我带着当时只有三岁的儿子,第一次坐船出海去看鲸鱼。当巨大的鲸鱼跃出海面,喷出壮观的水柱,再用有力的尾巴拍打湛蓝的海面时,整个船上的人都发出了惊叹。我的儿子,更是兴奋得手舞足蹈,指着鲸鱼的方向,用他稚嫩的声音不停地大叫着“鲸鱼!鲸鱼!”。看着他那纯真无邪、充满喜悦的小脸,那一刻,我觉得整个世界都被阳光照亮了,灿烂得耀眼。
然而,巨大的喜悦之后,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强烈的愧疚感。我突然意识到,在过去那几年里,我究竟错过了多少这样宝贵的亲子时光?多少个夜晚,我都在电脑前加班,而儿子或许早已在期盼中睡去。我缺席了他成长过程中多少个第一次,多少个需要陪伴的瞬间?工作的忙碌,事业的追求,似乎让我不自觉地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排在了后面。
这次出海观鲸的经历,像一面镜子,清晰地照出了我当时生活的失衡。它迫使我开始严肃地反省和思考:我人生的优先级到底是什么?我努力工作,追求事业的成功,最终是为了什么?是为了给家人更好的生活,还是在这个过程中反而牺牲了与家人相处的时间和情感连接?是为了实现自我价值,还是最终迷失在永无止境的目标追逐中?
也许,关于人生的终极意义,我依然没有一个标准答案。但我可以肯定的是,在我重新排序的人生优先级清单上,工作绝不应该再是第一位。排在前面的,应该是那些值得我去珍惜的人,那些真正构成我生命意义的情感和关系。我应该优先为他们,为我自己内心的平和与健康,付出我的时间和精力。这次意外的暂停,让我有机会重新校准人生的航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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