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城初见,安眠他乡

机场初逢宰客戏,师叔古道热肠牵。坑洼街道沧桑诉,锈铁门窗岁月镌。

夜半冰箱嗡自语,晨熹百叶透光弦。冲击化作成长力,海阔天空任展旋。


落地费城的时候,其实我没有感觉到时差带来的疲惫,反而是充满了期待。就像一个等不及打开盲盒的小孩,迫不及待地想看看美国这个传说中的地方到底长啥样。

结果一走出机场,迎接我的不是光鲜亮丽,而是各种失望。费城的机场简直跟我想象中的美国南辕北辙。破、旧、脏,还有种说不出的异味。跟我见过的北京、香港机场比,差了不止一星半点,甚至都不如中国二三线城市的机场。那一刻,我心里默默冒出一句话:“这就是美利坚合众国?”

正当我在行李提取区发愣的时候,一个人高马大的黑人大哥突然走了过来,二话不说就抓起我的行李就往门口搬。也就从行李提取的转盘搬到大门外不到10米的地方,我还没来得及说谢谢,他就伸手要钱:“Twenty dollars”。 我整个人都愣住了,第一次来美国,不懂规矩,也害怕,生怕不给会挨揍。于是慌慌张张地掏出二十刀递给他,连声谢谢都不敢说。后来我才知道,这种服务在美国给个两三刀就算很大方了。我那天直接当了个冤种留学生,没经过我同意就开始搬,最后还狮子大开口,我活脱脱地被宰了。我恍然大悟,这就是机场版的宰客江湖啊!这些老油条们专挑开学季,像猎鹰一样盯着那些初来乍到、英语磕磕绊绊的亚洲留学生下手。他们那双火眼金睛,一眼就能从人群中揪出我这样的小绵羊,然后毫不客气地薅上一把羊毛,再等下一个航班。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让我原本激动的小心脏顿时凉了一半。这就是美国?这就是我千辛万苦、焦虑奔波之后到达的地方?

我还在为那20刀心疼得直咂嘴,一抬头,就看到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笑容可掬的中年大叔,正举着写着我名字的纸牌。那纸牌上的汉字在满是英文的机场里格外醒目。"你好,我是来接你的。"他用带着北方口音的普通话说道,那声音仿佛一缕春风,瞬间吹散了我初到异国的忐忑。简单寒暄后,我惊讶地发现这位大叔也是中科大毕业的,按辈分我该叫他一声师叔。他二话不说就接过我的行李,推着两个158的大箱子,边走边跟我聊起天来。看着他熟练地穿梭在人群中,我突然觉得,这个陌生的国度似乎也没那么冰冷了。

在美国很多城市,每年开学季,当地的基督教会都会组织免费新生接机服务,特别是华人教会格外热心。我就是在一个华人论坛上看到费城的华人教会有这项服务,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报了名。那时候的我还带着几分"不会是骗人的吧"的疑虑,但没想到,真的有人大老远来接我。现在想来,那真是我第一次被异国的华人温情击中,就像在寒冷的冬夜里喝到一碗热腾腾的姜汤,从胃里一直暖到心里。

我永远感激那些在我人生中最无助的时刻伸出援手的人们。这位中科大师叔不仅驱车几十公里来接我,更用他的温暖和智慧,帮助我完成了从"中国学生"到"在美留学生"的身份转变。在人生的重要时刻,一个陌生人的小小善意,往往能带来巨大的帮助。这些看似平常的举动,对身处困境的我来说,却是雪中送炭般的温暖。

一路上,这位师叔化身成了我的美国生存指南,一边娴熟地操控着方向盘,一边如数家珍地给我传授着留美秘籍。从如何开银行账户到哪家超市的日用品最实惠,从博士生活的弯弯绕绕到费城安全的三十六计,他讲得眉飞色舞,我听得云里雾里。倒不是我不够专注,实在是窗外的景象,像磁铁一样把我的注意力吸得死死的,让我时不时就神游天外,只留下耳朵在勉强应付着师叔的谆谆教诲。

从机场到UPenn大学城,再到我住的西费,这一路的风景,只能用两个字来形容:破败。

我刚从香港那种高楼林立,霓虹闪烁的国际化大都市氛围中出来,落地后看到的美国,完全颠覆了我过去脑海里那种“发达国家=干净整洁现代化”的印象。费城,废城,确实名副其实。除了市中心勉强还有些像样的高楼,其他地方就是低矮的砖房,灰扑扑的墙面,油漆掉了一半的广告牌,像是在提醒你这个城市曾经辉煌过。路面也一言难尽,坑坑洼洼,车子一开过去就跟坐碰碰车似的,我几乎要被震出颈椎病。

街道两旁零星散布着废弃的厂房,破碎的玻璃窗像被打掉的牙齿,用木板胡乱钉住,墙上的涂鸦像是愤怒的呐喊,又像是绝望的叹息。行人稀稀拉拉,大多不是在赶路,而是漫无目的地在街角游荡,叼着烟,眼神空洞得仿佛被抽走了灵魂。那一刻,我恍然大悟:所谓的美国梦,原来只是一场精心包装的幻象,对这座"废城"里的大多数人来说,那扇通往梦想的大门早已锈迹斑斑,再也打不开了。

但真正让我脊背发凉的,不是这些破败的景象,而是那些穿着连帽衫、帽檐压得低低的街头守望者。他们像一群训练有素的士兵,三三两两地占据着街角,或是倚靠在人行道边的电线杆旁,目光如鹰隼般紧盯着过往的车辆。当经过时,能清晰地感受到他们的目光如芒在背,那种混合着敌意的注视,让人浑身不自在,让我清楚地感觉到误入了他们的领地。

我脑海中像放电影般闪过《教父》里黑帮火拼的场面、《绝命毒师》里制毒实验室的阴森场景,还有《火线》里街头毒贩的暗流涌动。我的想象力像脱缰的野马,疯狂地脑补着:街角那栋破旧的红砖房会不会是他们的秘密据点?路边那辆锈迹斑斑的皮卡后备箱里,是不是藏着AK-47和成袋的可卡因?我使劲甩了甩头,试图把这些疯狂的念头赶走。这地方活脱脱就是好莱坞黑帮片的取景地,只不过少了摄像机,多了几分真实的危险气息。

后来我才知道,在费城,还有一条著名的街道,Kensington Ave。这条街有着诸多令人不寒而栗的别称:海洛因沃尔玛、东海岸最大的露天毒品市场、吸毒一条街,最令人毛骨悚然的莫过于僵尸街和丧尸贫民窟。许多Youtube网红冒着生命危险来此拍摄僵尸视频,因为普通人根本不敢踏足这片禁地。白天,这里宛如一座被诅咒的鬼城。歪斜的房屋仿佛随时会轰然倒塌,墙上的涂鸦像是某种邪恶的咒语,街道上散落的破碎玻璃和废弃针头在阳光下闪着诡异的光芒。帐篷如同蘑菇般在街边疯长,垃圾堆积如山,空气中弥漫着腐烂和绝望的气息。有人公然在街头注射毒品,年轻人横七竖八地躺在人行道上,仿佛已经与这个世界彻底割裂。偶尔出现的衣衫褴褛的身影,眼神空洞,步履蹒跚,活脱脱就是从恐怖片里走出来的行尸走肉。夜幕降临后,这里更是化身为犯罪者的狂欢之地。街角的毒贩如同夜行动物,在黑暗中鬼鬼祟祟地交易,警惕的目光像探照灯般扫视着四周。警笛声此起彼伏,却像是远在天边的背景音乐,对这里的混乱无济于事。这条街之所以被称为僵尸街,是因为这里聚集了大量被毒品摧毁的活死人。他们长期吸食毒品,身体和精神都已支离破碎,走路时摇摇晃晃,眼神呆滞,仿佛随时会扑向路人。有时你会看到他们突然倒在路边,不知是昏睡还是死亡,而路过的零星的行人却都习以为常,连看都不看一眼,仿佛他们只是街边的垃圾。Kensington Ave就像一面照妖镜,将费城最阴暗、最丑陋的一面赤裸裸地展现在世人面前。它用最残酷的方式提醒着每一个初来乍到的留学生:美国不是天堂,而是一个充满矛盾和冲突的真实世界。在这里,光鲜亮丽的美国梦与残酷的现实并存,就像硬币的两面,永远无法分割。

从机场一路开过来,我仿佛误入了一个汽车急诊室。有的车像是刚从《速度与激情》的片场逃出来,保险杠不翼而飞,露出狰狞的伤口;有的车灯支离破碎,主人用透明胶带东拼西凑,活像给车戴了个独眼龙眼罩;还有的车后备箱合不上,主人用麻绳和黑胶带把它五花大绑,开起来哐哐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还有的车,排气管的轰鸣声堪比春节的鞭炮,一踩油门就发出垂死挣扎般的哮喘声。还有车身锈迹斑斑的皮卡,后挡板耷拉着,像条垂死的舌头,随着颠簸的路面一颤一颤。最让我哭笑不得的是还有一辆车,车门颜色明显不匹配,一看就是从报废场淘来的二手货,车主还得意洋洋地在车尾贴了个"Born to be wild"的贴纸。我暗自嘀咕:这要是在中国,怕是连年检的门都进不去,在美国居然还能大摇大摆地上路。这一切都太魔幻了。我原本以为美国的街道上,应该是清一色豪车,偶尔点缀几辆福特、丰田。但眼前这一幕,就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把我从美国梦中打醒:这里是真实的美国,不是好莱坞镜头下的美丽国。

我在车里看着眼前这片废城,坑坑洼洼的马路像被轰炸过的战场,街边的垃圾随风起舞,空气中弥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这哪里是我朝思暮想的美国?简直就像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把我从东方骗到了这个破败的西部世界。曾经在脑海里描绘的摩天大楼、霓虹闪烁、车水马龙,此刻全都碎成了渣,眼前的景象连让我拍照发朋友圈的欲望都没有。

当我拖着行李走进公寓时,心里那个落差之大,简直像高空跳水没跳进水里,直接砸地上了。

楼里铺着老旧的墨绿色地毯,踩上去软塌塌的,还散发着一种混合了灰尘、潮气和岁月感的味道。最离谱的是,它脏得都能养出菌落来,走在上面就像是踩在一块发霉的抹布上。地毯下面是老木地板,每走一步就是一阵咯吱咯吱的抗议声,像是在提醒我:“我不欢迎你。”

电梯才是重头戏。那是一部仿佛从博物馆里偷出来的老电梯,居然还是铁栅栏门!得手动把铁门拉开,进去了还得手动关上,如果关得不够紧,它根本不搭理你。于是就得站在那儿,边被楼道的风吹着,边反复拉铁门,直到它满意为止。

电梯启动之后,那声音堪比一台正在发怒的老式拖拉机,轰隆轰隆往上挪。因为没什么真正的门,只隔着一层铁栅栏,所以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电梯井壁一层层往下滑,仿佛身处惊悚片现场。别说晚上了,白天坐它我都紧张得双腿发软。关键它还经常罢工,半路停在楼层之间,要手动重启它的尊严系统:开门、关门、再开门、再关门……循环几次它才肯继续上升。后来我几乎都不敢坐它,哪怕拎着东西我也坚持走楼梯。怕它哪天灵魂出窍,把我顺带也带走。

进到自己租的公寓之后,情况也没好到哪儿去。屋里是脏兮兮的木地板,踩上去跟外面楼道一个味儿,咯吱咯吱像鬼片BGM。窗户是那种古老的,需要上下推拉的老式木窗,费半天劲推上去,再费半天劲拉下来,还根本关不严。缝隙吹进来的风,倒是很诚实,不打折地送来了夜晚的寒意。

公寓里没有中央空调,也没有暖气。我当时简直震惊:在美国,居然还有房子不配空调?后来才知道美国普遍用中国早就不用的那种老式窗机,而且美国的窗机运转的声音完全不考虑人的听觉承受能力,晚上睡觉它在窗边轰隆隆地唱交响乐,经常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当听众,我过了很久才适应。

隔音呢?几乎等于没有。走道上有人路过,咯吱咯吱的脚步声像就在耳边。最离谱的是,我经常能听见隔壁邻居走路,说话的声音。我这种很安静的人,后来还莫名其妙的被邻居投诉过一次,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发出来的声音打扰到她。

虽然这地方住得像穿越到了二十世纪中叶,好歹还是有基本生活设施:有冰箱,有煤气炉,有厕所,还有24小时不断的热水。热水是真的重要,毕竟人在异乡,一天最能抚慰灵魂的事情之一,就是能洗个热水澡。

刚到的第一天还没床垫,我就只好把行李往旁边一放,卷了件外套,直接在那阴冷的木地板上将就了一晚。身下硬得跟高中操场的水泥地差不多,耳边是走道里此起彼伏的脚步声。但奇妙的是,我竟然很快就睡着了。可能是长时间旅途带来的疲惫,也可能是终于有了个落脚的地方,那一刻心里踏实了,就算地板再硬、外面再吵,我也能在咯吱咯吱的背景音里睡个安稳觉。

不知是地面太硬,还是时差在捣乱,我在凌晨三点就醒了。望着天花板发呆,耳边只剩下冰箱持续低鸣的嗡嗡声,一股难以言喻的孤独感悄然袭来,就像被清空的储物间,空荡荡、冷冰冰。这种感觉,仿佛梦中第一次独自出远门,在陌生的站台醒来,四下无依,才猛然意识到: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我要开始独自掌舵,独自启程了。

天渐渐亮了,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洒进来。我揉揉惺忪的眼睛,内心喃喃道:从今天起,我就是个正儿八经的美国留学生了。

现在回顾刚到美国的经历和感受,心里其实不仅是失望,更是一种深深的文化冲击。这种冲击不是一时的新鲜感,而是那种从骨子里意识到:啊,我真的到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国家。这里的生活方式、居住环境、人们处理事情的方式,跟我之前在中国、在香港的所见所闻全然不同。没有高楼林立,没有熟悉的语言和习惯。就连一台窗机、一个电梯、一个门窗,都像是在对我说:“欢迎来到另一种生活。”我开始是有些懵的,很多事情都要从头去适应、去改变,甚至重新学习、重新理解。这种感觉,就像是在玩一个完全没玩过的游戏,连新手教程都没有,周围所有的设定都不太友好。但又只能硬着头皮玩下去,因为这是自己选择的路。

但奇妙的是,也正是这种不适感,把我从原来的舒适区一下子踢了出来。它逼着我重新认识世界,逼着我开始用一个全新的视角去理解生活。当不得不去适应、不得不去解决问题、不得不去习惯这些“原来可以这样”的细节时,我就悄悄地在成长了。我后来慢慢学会了一件事:进入一个新的社会,不是去改变它,而是要学会以开放的心态去理解它、融入它。不需要立刻成为当地人,但我得试着放下成见,接受不一样的节奏、不一样的逻辑,甚至不一样的审美。也正是从这个时期开始,我开始学会一种能力,环境适应力。只要我到了一个新的地方,我就能更快地调整自己的状态,放下惯性思维,打开感官,像一块干净的海绵一样,去吸收新的信息、新的文化、新的节奏。

后来无论我走到哪里,换了多少个城市、多少个工作环境,这种“快速融入、灵活切换”的能力都成了我最依赖的一种本领。当时刚到美国面对的落差感和陌生感,并没有把我打倒,反而变成了我成长路上最宝贵的一段磨砺。有时候,真正改变我的,不是计划中的那些重大关键事件,而是那些看似不起眼、却是我从未经历的细节。比如一个吱呀作响的木地板,一台永远不按套路运作的电梯,或者一晚被窗机吵得失眠的夜。它们共同构成了我成长道路上,一个无法跳过、但永远不会忘记的章节。

Last upda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