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得船票,再启新章
五年求索终学成,两鬓风霜神未宁。文书一笔惊魂梦,舟楫几覆险途行。
安逸非我心头愿,愿投瀚海探微星。此去扬帆凭心渡,再启新章赴前程。
当博士生涯的终点线终于在望,我并未感受到预想中的狂喜,反而像一个跑完漫长马拉松的选手,一屁股坐在地上,只想大口喘气。内心没有激昂的乐章奏响,只有一片大战之后的疲惫与空旷,以及对前方迷雾的深深焦虑。
曾几何博士这个头衔在我心中熠熠生辉,它似乎与探索世界奥秘、创造非凡成就紧密相连。可当我真正走完这五年的崎岖山路,才发现风景并非如想象中那般壮丽。我确实创造了一些世界上从未有过的研究方法,也触摸到了人类知识边界那粗糙的质感,但这个过程的艰辛,却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料。那段日子,我的两鬓不知不觉间已生出了许多白发。对一个年轻人来说,这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仿佛岁月的痕迹被提前刻在了生命里,这是奋斗留下的印记,也是压力留下的勋章。
这个博士学位,除了让我在邮件签名里可以心安理得地缀上PhD那三个字母,似乎并未给我的生活带来什么本质性的改变。它更像是一张通往下一段旅程的船票,结果本身乏善可陈,但航行过程中的风浪却让我学会了掌舵。我学会了如何在惊涛骇浪中稳住自己,如何独自面对和解决那些看似无法逾越的困难。我学会了在绝望的废墟中寻找希望的微光,也学会了不断反思自己的思维模式与行事方法。更重要的是,这段航行让我拥有了扎实的统计学知识,这为我日后驶向人工智能的汪洋大海,提供了不可或缺的压舱石。
然而,彼时的我,心中更多的不是收获的喜悦,而是无尽的焦虑。
焦虑首先来自一个插曲,准确的说,是我一个弱智的错误。在美国,国际学生毕业后可以申请OPT的实习工作签证,这是从学生身份走向职业生涯的唯一桥梁。对于我们这些留美的国际学生来说,它意味着一段宝贵的缓冲期。然而,就在填写申请这张关键船票的表格时,我犯下了一个低级却致命的错误。在申请类型一栏,我鬼使神差地勾选了为联合国工作的类别。
我意识到这个错误,是在收到移民局USCIS的来信之后。信中要求我提供来自联合国的证明信。
在美国,与移民局打交道是一场噩梦般的体验。他们的沟通方式仿佛还停留在上个世纪,永远是单向的信件通知,不仅慢得令人发指,还常常在邮寄途中神秘失踪。虽然可以通过电话联系他们,但那条客服电话线永远在忙音和等待中消磨我的耐心,接线员除了能复述网站上已有的申请状态,对其他问题一概不知。
我唯一的补救方法就是给他们写信,解释我的错误。但移民局的行事逻辑总是如此出人意料。在我并未提供任何联合国证明的情况下,他们居然批准了我的OPT申请。当我满怀忐忑地拆开信封,看到那张崭新的工作许可卡上赫然印着仅限为联合国工作的字样时,我彻底傻眼了。我去哪里找一个联合国的工作?这简直是命运开的一个天大的玩笑。
幸运的是,命运在关上一扇门的同时,似乎也给我留了一丝窗缝。后来当我揣着这张有错误的OPT卡片去Thomas Jefferson University Hospital (TJUH)入职的时候,HR看了看我的卡,又看了看我,最终放了我一马。她告诉我,我可以先入职,但必须尽快联系移民局更正这个错误。我至今仍感激那位HR的通融,是她的善意让我没有在求职的起点就沉船。后来,我又给移民局写信,要求他们纠正错误。这件事就此石沉大海,直到一年后,我的绿卡都已尘埃落定,才意外地收到了那张迟来的、更正后的OPT卡片,像一个迟到多年的黑色幽默。
另一个焦虑的源头,则来自于找工作的迷茫。博士毕业后我究竟该做什么?这个问题一直盘旋在我脑中。我已经排除了金融,咨询和教职,剩下的选择似乎只有一望无际的未知。那几年,大数据概念正风起云涌,我隐约感觉到,一个全新的时代即将来临。或许,我可以去寻找那些与海量数据相关的职位,成为一名数据科学家。
于是,我一头扎进了求职的海洋。我精心修改简历,在领英上疯狂投递。我做了一个Excel表格,密密麻麻地记录下每一个投出的岗位,总数大概有一两百个。面试机会不少,但大多是深入一两轮后便再无下文。
这个过程对我来说是巨大的煎熬。OPT的生效日期像一个倒计时滴答作响,根据规定,OPT持有者必须在生效后的90天内找到工作并开始上班,否则身份就会失效,意味着必须立即离开美国。这90天的时间限制就像一把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让每一个投出去石沉大海的简历都变得格外刺痛。如果不能在这短短三个月内找到工作,我的美国梦就将戛然而止。压力如影随形,几乎要将我吞噬。
就在我快要被焦虑淹没时,两根救命稻草漂到了面前:一份来自默克(Merck),另一份来自TJUH。默克是世界顶级的制药巨头,提供的是一个传统的统计师职位。那里有成熟的职业发展路径和优渥的福利待遇。当时面试我的一位和蔼的华人,向我描绘了一幅伊甸园般的画卷:默克在新泽西有一个巨大的园区,里面有托儿所、食堂和各种生活设施,甚至在早些年还为员工提供无息购房贷款。所以很多人在这个园区为默克工作很多年,直到退休。
而TJUH的职位则完全不同。这是一个设立在IT部门下的数据科学家岗位,更像一个医院内部的咨询团队。这个职位最大的吸引力在于,它能接触到全医院所有科室的电子病历(EHR)数据。医院的后台数据库正由这个部门维护,这意味着无数来自临床一线的真实问题会汇集到这里,等待我们用机器学习甚至深度学习的方法去解决。这里没有默克那样的光环和福利,但这里有我渴望的数据,有我预见的未来。我能感受到那股数据浪潮的汹涌澎湃,我渴望成为一名冲浪者,而不是旁观者。
然而,医院给出的薪水远低于默克的标准。但默克的态度一直有些暧昧,他们承诺两周内给我答复,但两周过去后,我联系他们,得到的回复是"再等等"。这种被晾着的感觉非常糟糕。在多重因素的交织下,我接受了TJUH的offer。
而最具讽刺意味的是,就在我告知默克我已经做出决定去TJUH,第二天他们的offer就发了过来。我无从知晓他们内部发生了什么,为何要这样吊着一个焦急的求职者。
告别博士校园,回望那个命运的十字路口,一边是通往宁静港湾的平坦航道,另一边是引向未知深海的汹涌波涛。我没有走进那座看起来更安稳舒适的金色殿堂,而是选择了一片更原始、更具挑战性的旷野。
这不仅是一次职业选择,更像是我人生旅途中反复上演的主题,在安逸与探索之间,我总是情不自禁地被远方的地平线所吸引。那一刻,内心深处的笃定告诉我,未来不在于复制前人的安稳,而在于亲手开辟一条属于自己的航路。前方的路充满了不确定性,但我的内心深处却有一种奇异的笃定。前方是数据构成的星辰大海,纵使风高浪急,但那里,有我预见的未来,有我渴望成为的模样。
Last upda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