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当下:把时间还给此刻
在我人生的路上,焦虑如影随形。
初中时我担心考不上重点高中,考入到底重点高中后我忧虑能否进入理想大学。在中科大期间我又常为研究生申请辗转反侧,在港中文读研时我又为博士申请寝食难安。即便我成为藤校的博士生,论文发表和毕业期限的压力依然如芒在背。博士毕业后,找工作又成为我的新焦虑源;虽然有了稳定工作,但如今身处AI技术变革的浪潮中,我又时常担忧被时代淘汰。这连绵不断的忧虑,像一台永不停歇的发动机,在心底日夜轰鸣,消耗着我宝贵的心力,也让岁月过早地在我的两鬓留下斑白的痕迹。
我常常思考:这份如影随形的焦虑究竟从何而来?
直到我读到曾国藩的十六字箴言:“物来顺应,未来不迎,当时不杂,既过不恋。”这十六个字道出了曾国藩活在当下的智慧:“物来顺应”是说事情来了就坦然面对;“未来不迎”是劝诫不要过度担忧尚未发生的事情;“当时不杂”强调专注当下,心无旁骛;“既过不恋”则提醒我们不要沉溺于过去无法改变的事情。
这简短的智慧如醍醐灌顶,让我恍然大悟:原来自己一直被困在对未来的过度忧虑和对过去的无谓执念中,却忽视了最真实可触的当下时光。
这份对当下的迟钝,或许源自我早已忘记了生命本身是多么脆弱和宝贵。直到我回想起童年那场与死神擦肩的经历,才重新感受到活着这一简单事实的分量。
小学一场突如其来的怪病毫无征兆地击中了我。起初只是体育课上跳不起绳,走路开始频繁摔跤。短短几天后,病情急转直下,我双腿失去知觉,瘫在床上。病情迅速从下向上蔓延,很快,我的双手也无法动弹,甚至连吞咽口水都成了一种奢望。在当地医院束手无策之际,父母连夜将我送往大城市的医院抢救。在重症监护室里,医生下达了病危通知书。那个夜晚,我鼻子里插着氧气管,每一次呼吸都像是与死神角力。母亲在我身旁,一边用手有节奏地挤压氧气袋,一边轻声鼓励我,将我所有的意念都集中在那一呼一吸之间。
幸运的是,我挺过了那个生死攸关的夜晚。经过一个多月的激素治疗,我从全身瘫痪的状态中一点点恢复过来。当医生拔掉我鼻子里的食管和氧气管,当我重新感受到手脚的力量,当我终于能下床,颤颤巍巍地迈出康复的第一步时,那种重生的感觉,远非言语所能形容。这场大病,让我与死神的擦肩而过,在我心中刻下了最深刻的印记:生命并非理所当然,能够呼吸、能够行走、能够感受世界的每一个瞬间,本身就是无上的恩赐。
经历了生死考验,我本该比任何人都更懂得珍惜当下。然而,随着身体的康复和年龄的增长,那份刻骨铭心的记忆似乎渐渐被成长的烦恼和未来的压力所覆盖。我的心,就像一个不安分的孩子,总是在过去的回忆中徘徊,又或者在未来的幻梦里跳跃。我常常忘记,生命真正展开的舞台,恰恰就是这每一个呼吸、每一次心跳、每一个感官所触及的当下。
我突然领悟到,过去只能被回忆,未来只能被想象,唯有正在发生的这一刻可被直接体验和行动。
时间这条长河,看似浩渺无边,可真正属于我的,永远只有那窄窄的、稍纵即逝的此刻。昨天发生的一切,本科选择生物专业,申请美国绿卡,在丹娜法伯的短暂工作,科研的乐趣,职场上的挣扎,无论美好或苦涩,都已沉淀为记忆的底片,我没有机器猫也没有时光机,我能做的,不过是时不时取出来翻看,却再也无法改动分毫。而明天,以及更遥远的未来,则更像是一幅由我的想象力描绘的画卷,充满了未知与变数。
也许,我需要学着将已经飞走的注意力轻轻地、温柔地拉回到这里,感受阳光的温度,聆听窗外的鸟鸣,品尝口中的茶香,甚至只是觉察到自己此刻细微的情绪和纷乱的念头,承认它们的存在,不加评判,不去抗拒。这便是我理解的活在当下的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
我又突然意识到,活在当下对我最大的挑战,是我认知上的选择,我需要在大脑不断回放与预测间找到平衡。
这并非易事。我的大脑,经过千万年的进化,早已习惯了在回放过去的经验教训与预测未来的潜在风险之间飞速切换。这本是它保护我生存的智慧,却也常常让我陷入焦虑的泥沼。刻意地把目光从那些已逝的或未至的影像中收回,聚焦于手中正在做的事,并不是要我彻底抛弃回忆或规划。
回忆可以成为我宝贵的借鉴,规划能为我指引方向。关键在于,当我复盘过去时,就全心投入地复盘;当我展望未来、制定计划时,就专心致志地规划。而一旦完成,就要学会将心神带回此时此地,不让那些思绪的余波继续占据我宝贵的精力。
想到这里,我突然明白,活在当下其实是让我更加关注价值实现的路径。意义和快乐不是漂浮在未来的目标,而是由一连串具体行动和体验构成。
而当我真正沉浸于此刻,用心去体验,用心去行动,奇妙的事情便会发生。我渐渐发现,那些曾经遥不可及的所谓人生意义或幸福快乐,并非悬挂在未来某处的彩虹,需要我费力追寻才能抵达。它们其实就蕴藏在每一个全情投入的当下。
在博士研究期间,我曾有大段的时间被困在“找感觉”的迷茫中。面对海量的数据,我日复一日地进行着枯燥的分析,却迟迟找不到研究的突破口。那段时间,我完全被“何时才能发表论文”的焦虑所笼罩,觉得眼前的一切都了无生趣。
我开始尝试不总想着那篇最终的论文,而去试着享受解决眼前这个小问题的乐趣。我开始调整心态,不再将目光死死盯住那个遥远的目标,而是学着在日常的探索中寻找价值。当我专注于理解一个算法的精妙,当我为一个困扰许久的bug找到解决方案,当我从一堆杂乱的数据中发现一个微小却有趣的规律时,那种纯粹的“啊哈”时刻,带给我巨大的满足感。这些看似平凡的瞬间,因为我的全然投入,就像一颗颗珍珠,串联起我生命中最真实、最闪耀的项链。我领悟到,科研的意义,并非仅仅在于最终发表的那几页纸,更在于这个充满挑战、发现和创造的过程中,每一个闪光的当下。
当我认真读完一本书,用心做好一顿饭,专注陪伴孩子玩耍,或聚精会神完成一项工作时,这些看似平凡的瞬间,因为我的全然投入,它们就像一颗颗珍珠,串联起我生命中最真实、最闪耀的项链。每一个这样的当下,都成为了我人生故事里一个有分量的节点,而生命的意义,正是由这些生动鲜活的节点慢慢编织而成。专注于当下,便是我所体会的创造这些意义节点最直接、也最朴素的方式。
但我内心某个部分或许仍会蹙起眉头,心生疑虑。活在当下,听起来是不是太消极避世了?难道就是要我只顾眼前,不管不顾,像那寓言里的夏蝉一般,只知歌唱,不知储备?活在当下是在鼓吹一种短视的、不负责任的享乐主义吗?
真正的活在当下,反而要求我拥有更高质量的计划能力。当我决定规划未来时,我会全神贯注,深思熟虑,力求让计划周全妥当。而一旦计划完成,到了执行的阶段,我便心无旁骛,专注于把每一步落到实处。我不再一边行动,一边还在为未知的变数而惴惴不安,也不再为计划是否完美而反复纠结。计划时彻底计划,行动时彻底行动,这才是它真正的智慧。
活在当下看作一种逃避情感的麻醉剂吗?似乎只要专注于眼前,就能屏蔽掉那些不愉快的情绪。可事实恰好相反。当我真正开始练习觉察当下,我发现,自己的感官反而变得更加敏锐,对内心的情绪起伏也看得更加清晰。这起初或许会让我有些不适,但正是这份清晰的觉察,赋予了我及时调整和应对情绪的能力。
那么,该如何将这份智慧融入日常呢?我发现一个极简的练习很有帮助:在任何时候,都尝试只做一件事,并在心里轻轻地、清晰地标注出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比如,当我在阅读时,我会在心里对自己说:“我正在阅读”。当我发现自己的念头又不知不觉飘向了别处,没关系,这太正常了。我学着不自责,只是温柔地、耐心地,一次又一次把它拉回到我正在做的事情上。
活在当下对我仍是一个挑战,因为我想“活得更有意义”,我反思自己,是我不经意间常常假设意义在远处等待我抵达?
倘若我换一个视角呢?倘若我不再把意义看作一个终点,而是看作一段旅程,一段由每一个当下有意识的投入所铺就的旅程。那么,此刻我正在进行的阅读写作,我因阅读写作而引发的思考,我未来将要付诸的每一个微小行动,它们本身,不就已经在书写着我生命的意义了吗?每一次用心的倾听,每一次真诚的交流,每一次对美好的创造与欣赏,都在为我生命的乐章增添独一无二的音符。
当我真正理解并接纳这一点,内心深处许多莫名的焦虑和追逐感,会如同晨雾般悄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脚踏实地的从容和一种发自内心的安宁。因为生命的意义,不在别处,它就在我全然投入的每一个此时,此刻。这样的视角转变,往往比苦苦追寻一个遥不可及的答案,更能带给我深刻的解放与喜悦。
也许,焦虑的解药,不在远方,而在当下。
Last upda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