囊中羞涩,择路南行
寒窗苦读志难酬,囊涩京华几度秋。骑破单车追日月,烹清素面计盐油。
师兄赠暖冰融齿,慈母牵肠泪哽喉。柳暗花明香江畔,云开雾散展鸿猷。
当博士第一年即将结束时,我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从中科院退学。
这是我人生中遇到的最重大的困境。因为我从小到大,生活在一个衣食无忧的环境中,从来没有面对过生存的压力。然而,在中科院的日子里,我时常感受到饥饿,这让我感到非常不适应,每天生活像荒野求生。
在中科院的这两年,我的收入微薄,根本无法支撑在北京的基本生活。
在中科院第一年的实习中,研究所为我提供了住宿,但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其他补助。实验室也没有额外补贴,我基本上是在无偿工作。直到实习即将结束的前两个月,师兄K看不下去,主动去请求J教授的帮助,她才同意每月给我200块钱。同时,因为第一年实习时我仍然是中科大的本科生,学校的学费和住宿费仍然要交,这每个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J教授在实习最后两个月给我的每月200块钱补助,仍然是杯水车薪。
在中科院第二年的读博阶段,我终于有了固定收入。中科院一年级博士生的月补助约800块钱,但需要扣除300多块的住宿费和其它费用,实际到手只有四五百块。我在中科院的2007-2009两年, 正值2008年北京奥运会前后,北京的物价如同坐了火箭般上涨,我连最基本的温饱都成了一种奢望。我清晰的记得, 食堂里最便宜的食物是西红柿面,基本看不到鸡蛋,要8块钱一碗,碗小得可怜。这样的分量,别说是一个正在成长每天有巨大脑力消耗的年轻人,就连小学生可能都会觉得不够。但我不得不精打细算,通常只点一碗面,实在饥肠辘辘时,才会咬牙再点一碗,然后在心里默默计算着这顿饭的开销。为了节省开支,我和师兄K经常晚饭时间在实验室里煮面。在北京的这两年,吃成为了我最主要的开销。
如果一顿饭花16块,一天两顿就是32块,再加上简单的早餐,每天最基本的饮食开销就要50块左右。一个月下来,仅仅是填饱肚子就需要1500块。而我的每个月补助只有500块左右,这个差距让我每天都生活在一种无形的压力下,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让我透不过气来。生活费的入不敷出,成了我每天都要面对的残酷现实。
我在当时经历的这些困境,现在已经有了很大改善。从2014年开始,国家实施了研究生教育改革,大幅提高了研究生待遇。目前中科院的博士生每月基本补助已经达到了3000-4000元,部分实验室还会额外提供科研补贴。这样的收入水平,至少能够保证学生在北京这样的大城市维持基本的生活需求,不必再为温饱发愁。如果这样的政策早十年实施,或许我的选择会不一样。
除了收入微薄这一客观因素外,造成这种困境的另一个重要原因在于:这是我人生中首次直面经济压力,却毫无应对经验。尽管那时我已离家独立生活三四年,但在合肥中科大求学期间,得益于当地相对低廉的物价水平,家里每月提供的生活费足以维持日常开销。我从未体验过捉襟见肘的窘迫,也未曾培养起基本的生活理财能力。那时的我,既不懂得如何合理规划消费,也不擅长精打细算,更从未考虑过通过自身努力来增加收入来源。
当我来到北京中科院,生活成本骤然攀升,而收入却停滞不前,这种巨大的落差让我措手不及。面对突如其来的经济困境,我像个毫无经验的舵手,在生活的惊涛骇浪中茫然失措。唯一能想到的应对之策,就是尽可能地压缩一切非必要开支。
为了节省交通费,我几乎从不乘坐公共交通工具,更别提打车了。我花了20块钱买了一辆破旧的二手自行车,这辆老古董成了我在北京唯一的代步工具。说来也讽刺,正是因为它太过破旧,在北京两年间竟从未被小偷光顾过,反而插着钥匙的U型车锁被偷了一次。北京的冬天寒风刺骨,我常常顶着凛冽的北风骑车,双手被冻得发麻,甚至裂开了一道道口子。到了夏天,我又要忍受烈日炙烤,艰难骑行。从研究所到研究生院,单程就要骑一个多小时,但我依然坚持往返,只为省下那点微薄的车费。
除了这些方面以外,作为生活的小白,我也不知道该如何省钱。看着账户里的钱一天天减少,我只能干着急,却想不出任何有效的应对之策。
每到还是月中的时候,我的账户余额便已见底,不得不硬着头皮给目前打电话求助。每次开口要钱,内心都充满羞愧与自责,仿佛自己是个无能的失败者。作为三线城市的普通工薪阶层,家里的收入也就几千块钱,但母亲从未抱怨过,但每次汇款时那句"要节省点"的叮嘱,让我更加难受,因为我能感受到家里压力,但我已经尽最大努力在有意识的节省了,但还是无法自给自足。
但是,回首那段食不果腹的日子,我深深感激身边人的无私相助。我记忆的闸门打开,很多温暖的画面便如涓涓细流涌入心田,这些点点滴滴的温情,让我在人生最困顿的时光里,依然能触摸到人间最真挚的暖意。
K师兄如同一位细心的兄长,总能敏锐地察觉我的困境。他常常邀我去食堂点小炒,我们最常点的就是土豆丝,量大管饱。他会让我分担一小部分费用。
实验室的L师兄在酷暑难耐的夏日,总会买来许多冰棒,放在实验室的冰箱里。我向来舍不得花钱买冰棒,每次看到L师兄享用,眼中总会不自觉地流露出羡慕。L师兄似乎察觉到了,总会笑着递来一根:"来,降降温。"我会不好意思地推辞,他却总是笑眯眯地说:"没事,我买来就是给大家分享的。"后来我在香港读期间,回到中科院看望他们,我特意买了一大袋冰棒带回实验室,因为我一直记得L师兄分享给我的冰棒。
最让我难忘的是高中同学Z的慷慨相助。他在中国人民大学读会计专业,早早就开始从事兼职审计工作,经济状况比我宽裕许多。知道我在北京后, 他请我吃饭问我想吃什么,我脱口而出:"想吃肉。"他二话不说,带我去汉拿山自助烤肉。走进餐厅的那一刻,琳琅满目的食材让我目不暇接,仿佛置身美食天堂。我像饿极了的狼,迫不及待地夹起几块肥美的五花肉放在烤盘上。肉还未完全烤熟,我就已经按捺不住,大快朵颐起来。谁知才吃下两块,就被油腻感撑得再也吃不下。Z见状忍俊不禁:"你不是一直嚷嚷着要吃肉吗?怎么才吃这么点就饱了?"我尴尬地挠头笑了笑,心里却涌起一股暖流。
那段时间,我常常失眠,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脑海中不断盘算着未来的日子。如果继续在中科院读博,这样的生活可能还要持续四五年。每个月入不敷出的窘境,不仅让我自己捉襟见肘,更让家里承受着巨大的经济压力。想到这里,我的心里就像压了一块大石头,沉甸甸的喘不过气来。
我开始认真思考:这样的生活,我真的能坚持下去吗?
于是,在博士第一年即将结束的时候,我做出了一个决定,从中科院退学。
但下一步去哪里呢?
看着那些在美国读博的本科同学们在网上分享的生活点滴,我不禁陷入沉思。虽然他们的生活称不上富裕,但至少能够衣食无忧,不必为下一顿饭发愁。相比之下,我却在为最基本的温饱而挣扎。这种对比让我开始反思:为什么同样是在追求学术理想,他们能够心无旁骛地专注于研究,而我却不得不为饿肚子而分心?这种差异并非源于努力程度,而是环境的不同。这种反思并非出于嫉妒,而是对自己处境的一种清醒认知。
我意识到,要去一个更好的环境。
四月的北京,春意渐浓,但我的心情却格外焦虑。因为对于申请美国研究生院来说,这个时间点已经太晚了。我不得不将目光转向其他地方,比如香港。于是,我开始在网上疯狂搜索机会,就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发现了香港中文大学一位教授正在招收研究生,而且研究方向恰好是我在中科院一直深耕的二代测序领域!我立即投递了简历,经过一轮简单的电话面试后,竟然顺利拿到了offer!整个过程出乎意料的顺利。当收到录取通知的那一刻,我百感交集,这不仅是一个新的开始,更像是命运在关上一扇门后,又为我打开了一扇窗。
拿到offer后,我需要将退学的决定告诉J教授。
退学对我来说是一个艰难的决定,而将这个决定告诉J教授更是一个充满纠结的过程。我深知J教授对我有知遇之恩,她不仅给了我进入她实验室的机会,还愿意悉心培养我。然而,我却在刚刚开始就要离开她的实验室,这让我感到深深的内疚和自责。我不知该如何开口向她表达这个决定,内心充满了忐忑与不安。
记得那天,我站在J教授办公室门口,来回踱步,内心挣扎不已。最终,我鼓起勇气敲开了门。当我紧张地向她说明退学的决定时,J教授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悦,反而平静地劝我要慎重考虑,帮助我做决定。她教给我一个理性的决策方法:拿出一张纸,在左边列出这个决定可能带来的好处,在右边列出可能的坏处,然后为每个因素打分并量化,最后将好处和坏处分别相加,通过这种系统的方式来做出决定。
我十分感激J教授在那一刻仍在帮助我,但事实上,在告诉她之前,我已经下定了决心。当我向J教授解释退学的主要原因是经济压力时,她显得有些困惑地说:"如果你每天花一块钱喝一杯牛奶,一个月只需要三十块钱,这对你的工资来说绰绰有余,为什么你会觉得有很大的经济压力呢?"我没有继续跟J教授解释,也许我和她处于不同的生活境遇中,她难以完全理解我的处境。
在得知我已下定决心后,J教授没有设置任何障碍,同意让我离开。她的态度让我既感动又惭愧。她没有用导师的权威来挽留或施压,而是选择了尊重。这种宽容的态度,不仅让我如释重负,更让我感受到了一位真正智者的胸襟。J教授在我人生中的角色,远不止是一位导师。她更像是一位引路人,在我迷茫时给予指引,在我困惑时提供建议,即使在我选择离开时,依然保持着理解与支持。真正的师者,不仅传授知识,更懂得尊重学生的选择,并给予真诚的祝福。
然而,接下来的退学手续办理过程,对我这个处世不深的年轻人来说异常曲折复杂,让我深刻体会到了官僚主义和人性中的阴暗面。在艰难地完成整个退学流程后,我反而感到庆幸自己做了这个选择,也许我的性格确实不太适合在这样的环境中生存。
现在回想起来,从中科院退学这个决定无疑是我人生中最正确的选择,没有之一。多年后,和母亲聊起这段往事,她轻描淡写地提起,那两年确实给她带来了不小的经济压力。为了供我读书,她节衣缩食,只希望我在外求学时不必为生计发愁而吃苦。听到这番话,我的内心五味杂陈,既为当时没能更加节俭而自责,也为每月都要向母亲伸手要钱感到愧疚。但转念一想,我又深感庆幸。从中科院退学后,我的经济状况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随后在香港读硕士和美国读博士期间,我获得的全额奖学金,不仅能够自给自足,还能略有结余,让我完全摆脱了经济困扰。工作后,稳定的收入让我真正实现了经济独立。可以说,从中科院退学这个决定,成为了我人生的重要转折点,让我变成一个经济上能够独立自主的人。
现在回头看,或许正是之前转专业的经历,让我又一次面对人生重大抉择时能够更加果断。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我始终选择倾听内心的声音。每当意识到当前的人生方向与自我追求产生偏差时,我都会鼓起勇气及时调整。在这个过程中,我很少征求他人的意见,这或许源于我内心深处的一个信念:人生的道路终究要由自己来走。每一次的选择,都是一次自我认知的深化,都是对人生价值的重新定义。
这种独立决策的能力,正是个人成长的重要标志。从那时起,我便开始通过自主决策,在探索中寻找属于自己的人生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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