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作难求,长夜难眠

临床数据浩如烟,难换一作慰愁眠。空为他人做嫁衣,却将己任付长天。

统计新模开蹊径,数理玄思破万千。从今不恋浮华景,愿向书山最顶巅。


我的博士研究聚焦于一个既神秘又至关重要的领域:肠道微生物。在我们身体内部,栖息着数以万亿计的微生物,它们构成了一个复杂而动态的生态系统,其重要性堪比一个独立的器官,所以也被称之为人类的第二个器官。这个微小的世界,对我们的健康、消化乃至情绪都有着深远的影响。我的具体研究方向,是探索这个微生物世界与一种儿童慢性炎症性肠病,简称IBD (Inflammatory bowel disease),之间的联系。

我的课题一部分来自费城儿童医院(Children's Hospital of Philadelphia,CHOP)的合作,CHOP在儿童疾病研究领域享有盛誉。我们共同设计并执行了一个相当复杂的长期项目,追踪了100多位患有IBD的小孩,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定期收集他们的粪便样本。同时,还详细记录了他们的饮食习惯、接受的各种治疗方案及其反应。这就像是在绘制一幅动态的画卷,试图捕捉疾病、微生物、饮食和治疗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

收集到的粪便样本是解开谜团的关键。我们会对这些样本进行基因测序,分析在不同时间点、不同饮食和治疗条件下,孩子们肠道微生物群落的构成和变化。哪些微生物的增多或减少可能与IBD的发病或缓解有关?饮食结构如何影响这个微小的生态系统?为什么有些孩子对特定的治疗方案反应良好,而另一些孩子却效果不佳?这些都是我们试图通过数据分析来回答的问题。

我的博士生涯基本上围绕着两大块任务展开。

第一部分研究,是与CHOP的医生们紧密合作。我运用各种统计学方法,深入挖掘我们收集到的临床数据背后隐藏的模式和关联。这部分工作更侧重于应用统计方法,找到具有临床指导意义的发现,比如识别出与疾病状态或者治疗反应相关的关键微生物。虽然这类合作能产出研究论文,但医生们,通常会占据第一作者的位置。对于我这样实际执行数据分析的学生而言,很难成为第一作者。但博士毕业的硬性要求,必须有第一作者的论文发表。所以,尽管这些临床分析工作意义重大,却不能直接帮助我拿到毕业所需的通行证。

第二部分研究,才是真正能让我达到毕业要求:研究全新的统计模型。肠道微生物数据是一种非常独特的数据类型,被称为"组成性数据"(compositional data)。它的特殊之处在于,在一个样本中,所有微生物的相对丰度加起来必须等于百分之百。这个看似简单的限制条件,给数据分析带来了巨大的挑战,使得传统的统计方法,如处理离散数据或连续性数据的方法,往往不适用。更复杂的是,我们的数据还是时间数据(longitudinal data),也就是在不同时间点对同一个体进行重复测量。在当时,针对这种复杂的高维组成性时间数据,还没有非常成熟有效的统计分析工具。于是,我的核心课题便聚焦于此:研究新的统计模型,专门用来分析这类棘手的数据。这些理论性更强的工作,最终会发表在统计学领域的专业期刊上,这才是我获得博士学位的关键。

回想起来,我的整个博士生涯充满了曲折,远非一帆风顺。进展缓慢的原因有几个。首当其冲的是,我早期投入了过多的时间和精力在协助医生们分析临床数据上。这虽然有成果,却无助于我达成毕业的核心要求。

更深层次的原因,则源于我自身的背景。我并非数学或统计学科班出身。虽然我对数据分析本身有热情也算得心应手,但在面对那些需要严谨数学推导和统计理论构建的任务时,明显感到力不从心。博士生涯的前几年,我几乎是在疯狂地恶补基础知识,从线性代数到概率论,再到更高等的数学和统计理论。基础不牢,地动山摇。一开始,我甚至连领域内很多重要的研究论文都读不懂,更别提在此基础上进行创新了。这是一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我花费了大量时间去啃硬骨头,反复研读经典文献,试图理解那些复杂的公式和模型背后的逻辑。直到博士第四年,我才感觉自己慢慢摸到了一些门道,开始能够比较顺畅地阅读文献,也逐渐清晰了自己想要研究的具体方向。

导师的指导风格也加剧了我的挑战。我的导师倾向于放养式管理。虽然名义上每周会与学生有一次例会,但由于他非常繁忙,经常需要出差参加各种学术会议,有时甚至一个月都难得见上一面。这意味着我能得到的直接指导和反馈非常有限。很多时候,研究方向的选择、问题的提出、困难的克服,基本上都得靠我自己摸索。这种高度的独立性要求,对于当时基础薄弱、方向迷茫的我来说,无疑增加了巨大的压力。

眼看着时间一年年过去,到了第四年,我的手上还没有一篇能够确保毕业的论文,那种焦虑感可想而知。实验室里的其他同学,不少师兄师姐,似乎进展都比我顺利得多。他们在统计学的顶级期刊上发表论文的消息时有耳闻,有些甚至已经手握好几篇录用或发表的文章。这种对比让我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与他们的差距,也难免让我产生挫败感。再加上导师偶尔会不经意地批评我基础差、逻辑不清,这些评价,或多或少地打击了我的自信心。

那段时间,压力像一座大山一样压在心头。身体也开始发出无声的抗议。镜子里的自己,两鬓不知何时悄悄爬上了银丝,起初只是零星几根,后来竟像被时间加速催化了一般,迅速蔓延开来,到了博士后期,已是触目惊心的一片灰白。夜晚则成了另一种煎熬。失眠不期而至,成了挥之不去的常客。躺在床上,大脑却像一台失控的机器,在白天的研究难题、论文进展和对未来的忧虑中反复空转,难以平静。眼睁睁看着窗外由黑变白,身体疲惫不堪,精神却异常亢奋,那种滋味,真的令人备受折磨。每一根早生的白发,每一个辗转反侧的夜晚,都像是沉重压力的具体印记,刻在了我的身体和记忆里。

但我骨子里可能还是有点不服输的劲儿。即使在最低谷的时候,我也从未真正想过放弃。

也许这种韧性来自于我过往那些跌宕起伏的经历吧。从中科院的退学到香港的重新起航,从湿实验台的迷茫到数据分析的觉醒,每一次人生的转折都在告诉我: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人生就像一场漫长的马拉松,不是看谁跑得最快,而是看谁能坚持到最后。而我,从来不是那个跑得最快的人,但我可以是那个跑得最久的人。

我还记得那些深夜时分,办公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的身影。桌上堆积如山的论文打印稿,密密麻麻的手写笔记,还有满屏都是希腊字母和复杂公式的电脑屏幕,这些构成了我生活的全部。外面的世界或许灯火通明,朋友们可能正在聚会狂欢,但对我而言,这间小小的办公室就是我的整个宇宙。

我依然坚持每天阅读文献,哪怕有时候读到一半就困得眼皮打架,哪怕那些晦涩的统计理论让我头疼欲裂。我告诉自己,每读懂一篇论文,就是向目标迈进了一小步;每掌握一个新的概念,就是为未来的突破积累了一点点能量。就像愚公移山一样,我相信量变总会引起质变,今天搬走的这一铲土,总有一天会让整座山移开。不求一日千里,只求日拱一卒。

然而,再坚韧的绳子也有绷断的时候。

博士第四年末期,我依然两手空空,没有一篇能够保证毕业的第一作者论文。那种被时间追赶的焦虑感,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一天下午,再一次和导师讨论中,不知道是什么触动了我,四年来积压的所有委屈、焦虑、恐惧,在那一刻如决堤的洪水般倾泻而出。我哭得像个孩子,毫无形象可言。那种无助感是如此真实而强烈,面对看不到尽头的研究困境,面对毕业的遥遥无期,面对内心深处对失败的恐惧,我终于坚持不住了。

那是我第一次在导师面前如此脆弱地展现自己的困境。平时总是硬撑着的面具终于彻底撕碎,露出了最真实、最无助的自己。

随后,我主动向导师提出了延期毕业一年的请求。虽然这意味着要承受更多的心理压力,但我需要更多的时间来完成博士的课题。

回想那次在导师面前哭得像个孩子的午后,我才意识到,我曾以为博士之路应该是一条平坦的康庄大道,却发现它更像是一座需要独自攀登的险峰。山路崎岖,荆棘满布,有时甚至找不到前进的方向。但正是在这样的艰难跋涉中,我才真正明白了什么叫做成长,什么叫做蜕变。

那次崩溃过后,我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变化。导师没有答应我延期毕业的要求,开始真正重视我的课题和我的困境。从那以后,他和我的讨论更加频繁。我也开始用不同的视角审视自己的研究和思维模式。我隐约感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我内心深处悄然萌芽,等待着在合适的时机破土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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